此记：华北一。紫禁之颠。深海美人鱼。
想了多久写了多久。写出来不是为了叫别人看，只是为了抒发。至于原因。笑过就算了。
昨宵我的思念纷乱，他的影子如梧桐叶上的萧萧雨，一点一点滴得我心碎。我醒了过来，见斜月挂牖，室内寒霜盖地。睡意像深秋的花朵，渐渐枯萎。枕畔人不在，这张床显得空而大。我听不见他的呼吸声，感觉不到他的温暖，我只触摸到了夜的冰凉肌肤。我不停地回忆他临走之时把我深情地拥抱，我软在他的怀中，听他说他会很快回来的，了却这段俗事，便和我一起泛舟西湖，寻觅范蠡与西施的踪迹……他从不说谎，他曾经说过，说谎是一个剑客致命的错误，对自己和他人撒下谎言，手中的剑从此不再相信他，弃主而去。因此我对他的诺言深信不疑。
月缓缓地西斜，屋里有一些昏暗。我点起了蜡烛，亮光似为寒意所逼，瑟缩成豆粒大小。我蓦然想道，微弱的烛光驱散不尽无垠的黑暗，才会垂泪，用无数的泪珠换回一个天明。
我轻轻地吹熄蜡烛，坐在琴旁，抚琴一曲。殊知一曲未休，琴音当即沉入深不可测的夜色中，难觅回音。纵然如此，我仍默念：我弹得这首这曲子，你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在“香茗楼”。
我不知我父母为谁。听我的祖父说，****，他在荒山的一座废弃的古庙里拾到了我。我猜测我的父母可能是穷人，又见我是个女孩，于是将我遗弃，任由我自生自灭。我从未怨恨过他们，我知道穷人是拿血与泪过日子的，我无形中给他们添了累赘。
我与祖父过得也是颠沛流离、饔飧不继的生活。虽然漂泊风尘，我却倍觉幸福。祖父是一位琴艺高超而潦倒善良的卖艺人，每天弹琴取悦客人所赚的小钱悉数花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发饰，我的衣裳……银子买不到的东西，我通通得到了。
我从垂髫之年走到了豆蔻年华的岁月，不经意间闯进了“香茗楼”，看见他正在喝酒，背影悬崖般的孤峭。我朝他走去轻声地问他是否要来一首曲子。从熙熙的人流中选择他，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我感觉他会喜欢我的曲子，正如他喜欢喝酒。他一杯一杯的喝，却喝得很慢，仿佛每一杯都盛满往事，须细细品尝。
他抬头看我，眼睛澄湛如水，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多年以前我在梦中见过这一泓水，我在水边梳着青丝，水里的容颜不算美，却很清秀。我与祖父溯水而上，走到水的尽头便走出我的梦，尽管源头与尽头都那么遥远。有了这一泓水，梦中多年都是冰凉冰凉的。
他微笑地对我说，好。我从包袱里取出琴，轻轻地置于桌上。调好弦，指尖滑动，琴音舞，声声碎，萧萧似霜凄万木。我弹的曲子叫《广陵散》，就是嵇康临刑时所弹的那一首。不是每一个人演奏得都如嵇康那般雅量，不过一曲既终，终究回归寂寞，惟一不同的是，有的余音淹没，有的余音尚在人间缭绕。他微微吃惊，问我这是什么曲子。我回答说是《广陵散》。他的眼睛涌起浪花，不久恢复平静。嵇中散临刑东市，索琴弹之，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他喃喃说道，倘若嵇康是个剑客，恐怕是个绝世高手……他付给我五两银子，消失了孤峭的背影。
祖父染病身亡。我们在一座庙里借宿，第二天便触到了他僵硬的身体，脸上却一片祥和，似乎死亡只是邀请他去喝酒，小醉片时，过后他依然言笑晏晏。但这次祖父是真的醉了，不会再苏醒，我紧紧地把他抱入怀里，泪水潸然。
梦中的那一泓水依然流淌，水边是我伶仃的身影。我俯身掬水，水支离破碎地从指间流失。攥紧拳头时一无所有，张开手掌我却拥有一方宇宙。我略有所悟，心情稍稍释然。祖父在天堂凝视着我，我望向浩淼的蓝天，依稀能看到祖父慈祥和蔼的面容。这几天有一个影子撞入我的梦中，我看不清他，待我提步疾追，身影霎时远在尽头。我被这只影子所牵引，一直走出梦境。
我在“香茗楼”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偌大的天地，我似乎只在它的周围徘徊。门口闪出他的身影，笑容里暗香浮动。他在这里等了我三天，他说每晚一缕芳香绕梦中，琴声总在耳畔袅袅，是否可以再次弹一曲《广陵散》？我说我的祖父过世了，如今不知前路几何。他位起我的手，说，跟我走！
在我的梦中屡次出现的影子，便是他了。我走出了梦境，影子也变成现实中活生生的一个人。我随着他溯水而上，寻觅水的尽头。他对我百般依从，我很多次从他对我凝视的眼神中读到了爱与怜悯。他也是个孤儿，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昔日的经历。不过他只字未提他的以往，我只知他是江湖上的一名剑客。传说他的剑法很高，我没有目睹，无从证实。他对我说保护我，有爱就够了，何必用武。他有时候很寂寞，他抱着我痴痴凝望那一轮月亮，我在一片朦胧中入睡，醒来后依然在他怀里。他一夜未眠，我问他累不累，他笑着说很累，只是想听一曲《广陵散》。我亦嫣然。
在江湖上闻到的尽是血腥味，听到的是名与利的狞笑，实在厌倦，他说只有我的琴声才是一处世外桃源。在我落英缤纷的琴音中，有芳草鲜美、良田美池一派怡人景象。桃源在世外，他却身在江湖，注定为无穷的烦忧所缠。
我登楼远眺捕捉他的身影，无奈过尽千帆皆不是，心中禁不住焦急起来。我向上天祈祷，希望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加文也是一个高手，在比试中他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不敢再往下想。此时落日欲坠，夕晖湮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点燃蜡烛，胡思乱想之际，门被推开，闪进他的身影。我立时扑入他的怀里，半晌无语。让你久等了，他抚摸着我的头。我问他加文是不是被你杀死了。没有，比拼到最后，我们突然认为执着于谁输谁赢已毫无意思，最厉害的对手，其实是死亡，我们斗不过死亡，却没来由的证明自己比别人技高一筹，很是可笑。于是我们去喝酒，醉了一天。。。。。。
是非恩仇，不若相忘于江湖，他说：小鱼。我很想听你弹一曲《广陵散》。
我嫣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