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开了。明白了。一切也都过去了。
此记：华北一。紫禁之颠。深海美人鱼。
想了多久写了多久。写出来不是为了叫别人看，只是为了抒发。至于原因。笑过就算了。
我叫深海美人鱼。朋友们都叫我小鱼。我已经白发苍苍。岁月在我的脸上刻下一行行沧桑不朽的诗章，令人不忍卒读。当我痴痴凝望小孙女秀美绝伦的容颜。我便如剥开厚厚的时光之茧看见自己笑靥如花。
四十年前，春笋嫩，明肌雪；四十年后，云鬓乱，晚妆残。老了，人老扇亦老，江湖更老。我的八阵图已炉火纯青，炉火纯青毕竟有斧迹可寻，与天地合为一体，化有于无，此乃大境界，我恐怕一辈子也难以企及。偶尔舞扇自遣，感觉扇已一点一点垂垂老去。许多往事也并不怎么鲜明，成了柳絮池塘淡淡的风，消失无踪，很多时候，我只是静静地观赏垂柳。
我的小孙女已经13岁，飘溢着花香的年龄。像我年轻时候一样机伶可爱，常常缠着我为她讲故事。我所讲的故事大都已上了年纪，连我都记不清发生在什么年代，披上一层隐约神秘的面纱，再加上我的胡编杜撰，完全攫住了小孙女的心思。
记得是深秋的一个午后，我独自慵懒闲观枝头的那一枚枯叶。小孙女突然蹿到我的身旁，笑着问我，“奶奶。你看这是什么，我从你的房间搜到的”。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我的心不禁一颤。我轻轻地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撮紫色的种子。小孙女惊奇地望着我，我看了看。楞了好久，眼角湿润。四十年了。我想我已经把一切忘记。一切尘封了。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永远也忘记不了。望着我可爱的孙女。我颤颤的告诉她说这是“烟雪媚”的种子。小孙女兴奋至极，“奶奶。我如果把种子撒在土壤里，它是不是会开出很美的花”？我微笑地摇摇头，重拾往事，心中泛起炉香闲袅，空持罗带，回首情依依。我不明白四十年的光阴。我是在独自等待还是在思念。
其实。我自幼是个哑巴。当我懂事之初张口欲喊“爹娘”却无半点声响时，我就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上天让我降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却从此封住我的口，难道怕我泄露什么天机？父母为我请了许多大夫，其中不乏再世华佗，却依然令我无法开口。我开始摔房间里的东西，揽到什么摔什么，歇斯底里的摔，然而，却摔不破可怕的沉默。摔累了，我倒头便睡，梦里也是石头般的沉默，坚硬而冷。醒过来我便蜷在床角，低低地啜泣。母亲几乎每天流一次泪，见她的女儿活在痛苦之中自己却束手无策，她比我更不好受。也着就是我的童年。每个人曾经美好的童年。
随时间的推移。年岁稍长，我的脾气渐渐平复，但近乎绝望的孤独仍旧咬啮着我的灵魂。遇见家人与仆人，我只是用手语轻轻地打一个招呼，此外不会多表达一个意思。我的思想，我的悲欢，通通我独自咀嚼，17年来我吞咽了外人无法领略的滋味。
母亲很想开启我紧闭的心扉，夜晚就寝时，她的吻轻轻地印在我的额头上。我睁开双眼，她的窈窕的眸子满含爱意，我的心里一阵暖流淌过，轻轻地吻了母亲。
18岁那年。我长大了。
父亲递给我一本《逍遥秘籍》，他说可以练一练排遣烦闷。这本薄薄的秘籍说，逍遥秘籍的最高境界，乃是化手中之扇于无形，游于无穷之天地。我辈生于凡尘，系于荣辱，缚于名利，又有谁能够臻于此境界？不过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闲暇之时我喜欢在院子荡秋千，起起落落，图一分快活惬意。
有一回我望见墙外的街道上车马喧阗，人群熙攘，心想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未外出，于是换好衣裳，来到街上。
我踅进一家“春意楼”。穿梭不尽的人流，生意极好。我拣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位小伙计立时奔过来，笑着问我要来点什么。这时另一位伙计提着一壶滚水从他身边蹭过，恰巧碰到了迎面而来的客人，手中的热水向我洒来。那位面带笑容的小伙计立即挡在我前面，滚烫的水全部浇在了他的背上。他痛得龇着牙，我搀着他，用手比划着问他有什么事，他盯着我愣了半晌，然后笑着说，没事。我看着他步态趑趄地走入后堂，若有所失。
一连几天，帘外雨潺潺，我睡意阑珊。天地间只剩我一人编织着外面的乐曲。我的心里一直莫名其妙的梗着。母亲见我的神情不对，这几日眼睛尤其浮肿，忙问我怎么回事。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对她笑笑。当我荡起秋千瞥见墙外的行人时，我才决定：我是要看看那位小伙计了。
我来到“春意楼”，我的家丁向老板问起那位小伙计。老板的双眼疑惑地在我身上梭巡，之后淡淡地说，他有好几天没来了。我的心一紧。老板把他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我，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我得知他的名字叫笑笑江湖，在他为我烫伤背部的第二日便没有再来。我打发家丁离开。在闹市里的一个僻远的角落，有一座瓦片与砖头垒成的房子。我轻推半掩的木门，即见他趴在床板上，旁边有位老妇人在喂他汤水。笑笑江湖看见是我，笑容袅袅，萦绕了斗室。
他对他的母亲说，我是他朋友，老妇人为我热情地倒了一杯水。他告诉我由于家贫请不起大夫，笑笑的伤势只是以偏方土法遏止。我拾起一根柴枝，在地上写写划划，对他说我很内疚。从来没有哪个男孩子的笑容可以像他那样如淙淙流水清澈而甘洌，他示意我不必介怀。笑笑跟我说起了他的身世。十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肩挑重担，昔日所有的欢乐瞬间瓦解。父亲很疼他，陪着他数夜幕上的星星，然后给他讲很古老的故事……回忆至此，笑笑的脸上泛起无限的深情。聆听他的话语我的心会很舒畅，和他在一起，我没有半点束缚。我为他请来了医术高明的大夫，他的伤势有所好转。
有一次他突然说，假如你能够开口说话，你的声音一定很动听、很婉转。我愣了片刻，比划着说传说中“烟雪媚”的花能治哑巴，把花朵研碎，和水吞服，即可治愈。我的父亲有“烟雪媚”的种子，是一位天竺高僧相赠，但是，从来没有人会令“烟雪媚”的种子开过花。
笑笑要我把种子给他，他或许可以令它开花。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抑或在安慰我，总之我给了他种子。最初几天，我问他有什么动静，他说没有。我的心情略微失落，这只不过是传说罢了。这几日笑笑的脸色失去了红晕，一丝苍白隐约浮起，笑容也淡淡的。对此我来不及询问，便因染风寒躺在病床上几天。病中常思念笑笑，他的伤势应该无恙吧。有一天黄昏，仆人匆匆跑来告诉我，门外来了一位老妇人，急着见我。我忙不迭地走出去，原来是笑笑的母亲。她一见到我，顿时泪水滂沱。她说笑笑已于昨天去世，临终前叫我把这盆花交给你。
我似乎见到一条河流渐渐干涸，不再有昔日的韵律，裸露出生命的河床。我把这位哭得揪魂牵魄的可怜的母亲安顿好，侍候她的余生。
据仵作说，笑笑江湖的胸口有许多纵横交叉的伤口，是流血过多而死。那盆“烟雪媚”，是他用鲜血浇灌。只为了我。一个哑巴。
小孙女听了我的故事默然无语。她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她正陷入这个久远的故事当中……是的，久远……很多时候，我乘着一叶小舟穿过波光粼粼的岁月之河，然后看到他的笑容却依然清澈而甘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