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龙》到《书剑》,武功代代衰退,主要表现为内力的没落,而内力的没落,又首先表现为精神上的没落。《天龙》的主人公萧峰长于北宋,是一个有着契丹人血统却高度汉化的“混血儿”,爱恨分明,敢作敢担,慷慨悲歌,叱咤风云。《射雕》中的主人公郭靖生于南宋,是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到了以明清为背景的《倚天》和《书剑》,主人公都变成了优柔寡断的小白脸,哪有前辈的英雄气慨?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安排,有意无意地隐喻了一种历史观。如果要比较宋元明清这几个朝代的“内力”,那么整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便是这并非虚无缥缈的“内力”的主要组成部分。鉴于金庸写小说时有意忽略了元代。我们便以宋、明、清三个大一统王朝为例。
宋朝良好的整治生态一直为后世****追思。开国皇帝宋太祖三条遗训的其中一条就是不杀文臣。君臣之间相互信任为两宋的经济、文化繁荣奠定了整治基础。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明太祖朱元璋经常污辱打击文人的气节,滥杀文武大臣,仅胡、蓝两案,就牵连诛杀四万之众。到了明晚期,整治生态更是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皇帝和大臣谁看谁都不顺眼,以致末代皇帝崇祯自杀前留下遗言:文臣个个可杀。崇祯自杀前身边无一文臣,仅有一名太监跟随,这与南宋大批文臣跟随末代皇帝一同滔海殉国的壮烈情景相比,反差何其大。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费尽心思,设计了一套看起来万无一失的整治制度。历代导致亡国的因素,如外戚篡权、大臣**、藩镇内乱等,在明朝的整治体制设计上都被最大限度地防范了。就是这样一个在具体制度的设计上相当详尽的帝国,却在后期患上了无药可救的癌症,并首先从内部土崩瓦解。
十年砍柴总结,明的覆灭恰恰源于这种控制术太严,为了**的稳定,最大限度地扼杀了体系内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数,那么必然造成整个整治体制的僵化,进而必然会影响到整个**的运行效率。
然而真正将这种“**”推上顶峰的,还是满清。这似乎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死胡同,是中国封建时代整治体制--皇帝制度的宿命。朱明的**已经比赵宋严密了许多,然而满清却将明朝整治中**的因素和自身部落统治的**因素,杂交在一起发挥得淋漓尽致,催生出更加**和等级森严的整治体制。明朝直到晚期仍不乏逆龙鳞的大臣,满清一朝则皆为奴臣。
乾隆大言不惭地直告天下:本朝不需要名臣。宋朝的大臣上朝时是站在皇帝的面前,明朝时大臣是跪在皇帝的面前,清朝时汉人官员甚至要向同级的满人官员行下跪礼。随着**制度对社会控制得越来越严密,它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也越来越严重。
赵宋宽厚开明的整治体制开创了有宋一代高度发达的士人整治,并造就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经济最繁荣、科技最发达、文化最昌盛、艺术最高深、人民生活水平最富裕的朝代。
朱明私天下的气度和格局造就了一个虽高度成熟却日渐僵化的整治体制,尽管中途形成了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动态平衡式“共治”,也曾有过改革中兴的名臣时代,却由于先天存在的病灶,终于在后期越来越无法应对经济层面的变化和社会结构的变化,纠错机制越来越迟钝,最后竟然逆向运行,完全无法应付内忧外患。
满清更加**和威权的体制使得中国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从上到下,都烂熟而开始腐朽。清初开疆拓土的辉煌武功与所谓的“康乾盛世”,只不过重复了所有新兴王朝都有过的“前三板”冲劲。当这股冲劲释放完毕,需要靠后续的内力来维续发展,满清便显得力不从心了。
这是整治文明的衰落,也是王朝“内力”的代代衰落。
作为帝国“内力”的另一方面,我们再来比较一下宋明清的意识形态。宋朝是中国历史上自春秋战国以来第二个学术自由的时期。“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立国的意识形态—儒家学说汲取佛学的营养,推陈出新,获得大发展。宋朝的学术自由带来的是意识形态的与时俱进,由此释放了整个民族的创造力。王国维认为:“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
转折点出现在理学兴起。理学在宋朝兴起,但是始终没有取得统治地位,却在明朝获得独尊地位。理学具有务虚不务实的致命缺点,自我更新的能力不足,始终未能替整治改革提供思想资源。到了明后期,张居正改革失败之后,任何寻求进步的改革都遭到僵化的儒学意识形态的坚决抵制,大明王朝等于自废武功,焉有不江河日下的道理?
清朝之初,一道剃发令首先对儒家****从精神上进行了残暴的集体阉割。明代晚期民间兴起的思想解放嘎然而止,***闹得人心惶惶,读书人私人信件中出现的“敏感词汇”都可以成为判刑的依据。清朝皇帝通过八股文和***,最大限度地完成了对全民思想的禁锢。明朝尚能孕育出王阳明这样的大思想家,满清则一个都没有。
宋的弱点,与《天龙》中的段誉类似,内力高强,拳脚功夫却没练到家。一碰上打架的事,六脉神剑时有时无,不免要吃苦头。明朝练的内功,似乎是《葵花宝典》,练到最后才发现:倘若自宫,必不成功。满清孔武鄙陋,领会不到精妙心法,练的内功自然更为不入流。
穿凿到此,发现居然也能自圆其说。一位深谙古代历史、总爱将武侠故事依附到真实历史中去的作家,有意无意之间,将武功代代退化的安排,作为其个人历史观的隐喻,我觉得,这样的解读,或许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