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街头，你是否还能认得出我凋谢的容颜。
我已经很少离开寒玉谷了，那片苍白而冰凉的世界，以归宿和坟墓的姿态开始占据我余下的人生——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它总是在最喧嚣的时刻，让我感受到它的悲哀和叹息。
世事茫茫，十年、二十年，虽然不是所谓的沧海桑田，却也长的让人惶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盼望死亡的来临，我怕的，是这时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我很好奇，当年在这里渡过整整半生的古墓派祖师是怎样的心冷如灰，耐得住几十年的寂寞非难。
是不是当一个人老了，就会变的喜欢回忆？为何我的梦里总是充斥着年少时节那些欢喜与忧愁。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我喜欢靠在老熊厚实温暖的皮毛上，眯着眼对着兔子和鸭子一遍一遍讲我的如花年纪和叱咤江湖。是不是很可笑，一个心已死情亦断的华发老妪还会奢望抓住记忆的所有片段？一个褪尽色彩苟延喘息的江湖弃儿还舍不得放弃早已消散的世事人烟？我知道它们听不懂，我知道它们不会明白。可是没关系，我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怕有一天连自己都把自己给遗忘了。
最近几年，寒玉谷来了很多人，很多时候都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我是知道的，他们并不在乎这里能让人功力一日千里的寒冰。他们是来找人的，找当年折腾了大半个江湖峨眉叛徒——姬泓澜，为几十年前的仇恨、为传说中的宝藏、为惊世骇俗的武功秘籍。我眼里尽是故人形色，却从来没有人能认的出我来了。是啊，峨眉驻颜术名动江湖，谁会想得到当年尽揽峨眉绝学反出师门的孽花姬泓澜会是如今的憔悴形容？
那一日，入门后同寝共眠十年的大师姐也来了，带着她一贯的温婉和娴静从我门前走过。淅淅沥沥的雪花落在她的鬓角，二十年不改的容颜，美的像一株山桃。她在我的面前停留了很久，迟疑的开口。她问，你知道这里有一个暗红长发的女子么？她眉端点了猩红的朱砂。我想，她还是认不出我来了，留在她心里的只是我当年的一点影子。连一起从孩童长到少女她都不认得我了，看来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留住。
那一个夜晚，天很黑，像涂满了墨汁一般。我点燃一盏跳动的灯，细细看自己此时的面容。心里莫名的开始悲伤，世界已经把我遗忘了，那么你呢，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你是否还能认得出我凋谢的容颜！
你说过的，此生，你林延永远任我差遣。
彼时，我还是个热衷于各种武学的傻丫头，一日复一日的在桃花坞里舞动三尺青锋。掌门总说，我的剑太烈，偏离了峨眉清雅温润的路子，于神佑经和洗髓经的心法不和，难成大气。我有听，没有懂。我只知道十四岁以后，同辈的师姐妹已经不能在我手里走过十招。及至长到十六岁，我已经是峨眉一派自掌门以下第一人。如掌门所言，我确实在神佑与洗髓二道上无所进益，但我却生生的将九阴天书练到极致。就算是当年周芷若师祖走火入魔的九阴神爪，我也功到大成。
彼时，你只是明教教主亲子，资质奇佳却偏偏武艺平平。你随师父到访峨眉，坐在白水秋凤的一枝梧桐上，笑得张扬放肆。明黄的彩焰云衣，像一片绚丽的云飘到了我的世界。第一次知道，朝阳般的少年啊，你笑得如孩童般纯真灿烂呢。你是骄傲的，你相信将来自己会成为统领明教的教主，你相信自己会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你骄傲的对我说，三年以后自己若是还及不上我便任我差遣。我对你的话嗤之以鼻，却永远的记住了那是的神情。
峨眉山的日子依旧单纯，我仍然在那些桃花中舞剑，一如过去的十年。只是习惯了在黄昏的时候，看一眼那棵虬扎的梧桐，和屋顶的余晖。
三年后的九月初七，我奉命下山捉拿藏匿在束河古镇的魔教妖孽——霜影。那一战很轻松，那个画着诡异面纹的美丽女子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武功，在我的剑下化作半屡幽魂。可是她的诅咒在那嫣红的唇间一字一字的炸开，她用生涩的中原话诅咒我，将被这个人世所抛弃。
传说中的魔教圣物——重楼之泪，在夜色里妖异的闪动着光芒，像一双眸子，看得人心寒。你站在不远处，看我的杀戮和终结，只是张狂的少年已经变的坚毅和成熟。看见那一脸的温暖笑容，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你说，泓澜，我始终还是不如你的。我林延此生任你差遣；你愿意行侠仗义我就陪你快意江湖，你有心一统天下我便为你扫清道路，你希望荣华富贵我可为你求得金山银河。
我将是一场火，燃尽这阻挡我的江湖。
想想当年的我们，如此的单纯，以为爱情就是这个所有的世界，我们以为相爱的人必然会在一起。
我延迟了回山的时间，拉住你的手，以一个柔弱少女的姿态站在你的身边。我总是故作可怜的让那些街头的笨流氓调戏，等你来上演英雄救美的把戏。恋爱中的人啊，完全不知幼稚无聊为何物。
我最爱雁南的枫叶，灿烂的颜色好似你的温柔映满了我的眼。躺在你怀里数落叶，趴在你肩头听鸟鸣，听你沉稳的呼吸，像梦却比梦还要幸福。
你知道吗？我后悔过自己在医道上的疏懒。就在你为了助我从李秋水手中逃脱而中毒时，我只愿自己和峨眉的众多姐妹一样精于医术而不是一身奇诡武艺。第一次懂得害怕，第一次明白悲伤，全在你乌紫色唇间呢喃的那句，泓澜你还好么。
我们很傻啊，是吧，亲爱的。我们沉迷在爱的滋味里，全然忘记了峨眉与明教之间百年积累的仇恨，全然忘记了两派表面的和睦只是利益的假相。峨眉第一天才，掌门亲传弟子怎么能和明教即将即位的教主走在一起。梦啊，果然是梦啊，我们选择性的忘记了我们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十月二十二，峨眉姬泓澜因击杀霜影有功，晋升峨嵋派长生殿殿主，江湖传闻已内定为下任掌门。
十月二十七，峨眉姬泓澜私藏魔教圣物——重楼之泪，关押桃花阵面壁。
十一月初三，明教林延独闯峨嵋派禁地，遭峨眉镇山弟子柳三妹狙击，打伤峨眉弟子十七人。
十一月初八，峨嵋派与明教谈判失败，峨眉长老崔绿华击杀明教方百花，峨眉明教正式开战。
十一月初九，武当、逍遥、天山相继卷入战团，武林百年大战爆发。
十一月十一，明教林延从峨眉地牢逃脱，明教教主林世长软禁于光明洞。
十一月十六，峨眉姬泓澜闯破桃花阵，击杀守阵弟子三十六人，携带峨眉镇派秘籍九阴天书叛出师门。
十一月二十五，峨眉姬泓澜杀上光明顶，击杀明教光明左使方腊，重伤教主林世长。和软禁光明洞的林延双双失去踪影。
十一月二十七，逍遥、天山、丐帮多名长老死于峨眉九阴神爪。
十一月二十八，峨眉明教两派对姬泓澜林延下击杀令。
人们总是说，江湖传闻多不可信，流言飞祸。可是，所谓的空穴来风，就算是流言，至少也有一半的事实。
我从来没有想过，待我如女的孟师叔有那么狰狞的面目，那个温柔的微笑的男子在得知我将重楼之泪送与林延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叫人胆寒。师父是掌门，孟师叔却是律严长老，司职门中刑法，此事终究是无可奈何。
在桃花阵里的日子里，我并不难过，只是思念日盛，常常独坐天明。我明白，那个男人，已经入我血脉，不可离弃。桃花阵很美，却是峨嵋派中最危险的地方，一桃一叶皆暗藏杀机，一风一月尽是杀人无形。建派数百年，强闯桃花阵者一百三十一人，生还者，无。
他来了，我知道的，他怎么舍得我委屈。他说过，会做我一生的依靠。这桃花阵，别人闯不得，我却可以，别人不知其中底细，我却清楚不过。我只是在等，等他到来等他以英雄的姿态来救我。
我没有高估他的实力，却小看了那个老实木讷的柳三妹，谁能想得到一个守山弟子能够有那样的功力？其实，是我疏忽了，就凭她有资格守山三十年，柳三妹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始终没能走到桃花阵的入口，柳三妹的一手淑女剑，怕是当真天下难敌。
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像地狱里的红莲妖异的笑着，从知道孟师叔用金针渡穴之术刑讯折磨林延时，我就疯了。金针渡穴，救人活命的金针渡穴用来折磨人的惨烈，那种筋脉逆转的痛楚，非人、非人、非人。杀方腊，伤林世长，灭三大门派长老，我就已经疯了。
我将是一场火，焚烧这阻挡我的江湖。
我知道的，你是恨我的，而我，却依然爱你。
知道筋脉尽废是什么意思么？对一个武林中人来说，那是绝望。一生的愿望、心血、期待化作泡沫，一个接一个的破碎，连残渣也没有。我不知道那种绝望，可是，我能够想象。
我看着床上默默凝望窗外的男子，有些痴了。暧！即使是一个再也不能走路的人，即使他没有了笑容和怀抱，我也是这般的为他痴迷。听人说，爱是最无奈的东西，没有缘由，也没有理性。我想，爱情的无奈，其实在于，心甘情愿。
我们一路辗转，这高昌的风景实在不怎么样，但这里的西域萨满却是他的希望。为了得到萨满的帮助，我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抓那些废墟恐蝎，去收集那些骷髅遗骨。可是，这个男人却再也没有笑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表情。他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除了偶尔对着我时眼睛里有那么点儿复杂的光彩，其他的时候，对外界全无反映。
一天，十天，一月，十月，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像是赎罪一般的疯狂满足那些贪婪的萨满。我以为，我可以救他，我错了，我是在救自己，我在他的冷漠和无言里为自己寻找寄托。
那一年的雪花很大，如席，铺天盖地。妖异的银白把荒脊的土地变的更加的悲凉，一种莫名的惶恐常常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快到年关的时候，雪地里居然开出了一种猩红的花，小小的却是成片，远远看去，就如皮肤上疹子，看得人毛骨悚然。当地的牧民说，那是帝天的血，洒落人间是为了救赎罪孽。
幸好，他的筋脉已经快要恢复了。虽然不能练武已经不可改变，但是我还是高兴的，我以为我们会幸福的生活。喂他服下最后一锺药，我能听见自己狂热的心跳，笑，颤入眉间，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悦使我甚至开始颤抖。
而他，第一次回应了我，他说，泓澜，对不起。
·······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原来他的对不起，不是对过去，是对将来。
他消失了，没有任何的痕迹。就好像我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一切在醒来的时候就变作了回忆。一场刻骨铭心，一场生死爱恋，一场疯狂屠戮，只是一场梦中的碎片，模模糊糊，真真假假。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尚未滴落就变作了冰珠，敲在地面滴答作响，分明是一种死亡似的曲调。我的背叛，我的疯狂，我的心，换来的原来就是这样的结局。我想起了霜影的诅咒，那个女人说，我要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心，不痛，只是空荡荡的缺了一块，用冰块填补，凉到骨子里。我并不是没想过寻找。但是，当我看见他留在枕下的重楼之泪，我就明白了。原来，他是恨我的，恨我毁了他的江湖；恨我毁了他的人生；恨我毁了他的骄傲。
可是，我却，依然爱着。
